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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刚开年,著名作家冯骥才就迎来了“大丰收”。在刚结束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冯骥才推出了一系列新书,包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俗世奇人》(足本);作家出版社的《俗世奇人(贰)》;文化艺术出版社和青岛出版社出版,被称为保护非遗“三大工程”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总目》、《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和《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青岛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六卷本《冯骥才》文集以及《画史上的名作》。
今年74岁的冯骥才,精神矍铄,笔耕不辍,自我感觉创作力还处在特别旺盛的状态,所以只出“文集”不出“全集”。近些年,他一直奔走于田间地头,为保护民族传统文化费尽心力,留给文学和绘画的时间并不多。他呼吁知识分子要走在普通大众之前,带头保护传统文化;同时又呼吁民间人士为口头文学遗产的出版出资献力,“让世界知道中国的文化有多大”。
最新创作的《神医王十二》、《燕子李三》、《黄金指》、《冷脸》等18篇“俗世奇人系列”短篇小说,是冯骥才在2013年国庆期间一口气写的,他感觉当时这些故事就像从脑子里“涌”出来。在《俗世奇人》(足本)中,还独家配有他手绘的39幅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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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俗世奇人》:不想好结尾我不动笔
羊城晚报:《俗世奇人》这名字很有意思,您为什么认定天津是俗世?
冯骥才:法国有一个文化历史学派,叫年鉴学派,认为某个地域在某个时期,它的地域性会表现得特别充分。比如广州有广州人的性格,也叫文化性格,这种集体性格也叫集体无意识。再比如北京是精英城市,上海是商业城市,天津是市井城市,就是俗世。北京的城市性格在清末表现得最充分,你看老舍的《茶馆》,他有意识地写北京的味道,表现八旗子弟的那些东西写得最充分,北京也出了梅兰芳、茅盾、徐悲鸿这样的人物。上海最有色彩的时期是上世纪30年代,上海女人穿旗袍,那时候上海的味道是最足的,有周璇、张爱玲。《俗世奇人》写的就是天津人的集体性格。天津这座城市,性格反映最充分的是在清末民初,天津出了骆玉笙、马三立。
羊城晚报:那应该如何理解“奇”呢?怎样的人才能称为“奇人”?
冯骥才:小说出现之前是故事,我们中国过去不叫故事,叫传奇,所谓无奇而不传,传必有奇。奇就是非同一般,说白了就是让人想不到,不同于一般的人,或者不同于一般的事。现在网上流传的各种新闻也都是新鲜事,都有传奇性。但你要写得很单纯,因为单纯的东西才能口口相传,不能口口相传就不叫传奇。故事不能继续跟人讲下去,也就不叫传奇了。
《俗世奇人》写的都是极短篇小说,几乎不超过两千字,有的就一千字。写一个人物,极短篇和长篇是不一样的。长篇往往需要读者花几天时间阅读,和人物长期相处;有的极短篇甚至几分钟就看完了,所以短篇要在瞬间给人留下非同一般的印象。这就必须传奇,要把故事写绝了,让人忘不了。
最近我在网上看有人说,“冯骥才写的这是非虚构小说”。小说家虚构的东西让你感觉不是虚构的,这是最理想的评价。读者看完小说把书页合上,人物是站立在书上面的,那小说就写成功了。再者,作家写的人物是创作出来的,是无中生有的。你每写一个人物,世界上就多了一个人,那也是成功的小说。比如《红楼梦》读完,你会觉得身边真有贾宝玉、林黛玉。
羊城晚报:您塑造人物有什么诀窍?
冯骥才:写这类人物,我的经验就是用三个细节、或者三个情节把人物撑起来。人物的个性很重要,与其说写出好的人物,不如说是写出好的个性。还得有个好的结尾,这个结尾可能在某个细节里,可能在某个情节里,也可能在某个动作里。如果一篇小说不想好结尾,我是不会动笔的。
羊城晚报:您的这些故事从不点破主题,都是让读者自己领会。
冯骥才:我觉得小说的主题就是一个桃核,桃肉好吃,有的人把桃肉吃完就走了,把桃核扔了,但有心的人就把它留下来。有心人在桃核上面仔细琢磨,是不是还做点雕刻?更有心的人把桃核砸开,发现里边还有一个桃仁。好的小说家得是杂学家,比如《红楼梦》里不只有诗词歌赋,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都是桃肉,而桃仁是读者自己去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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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保护传统文化:
知识界要走在大众前面
羊城晚报:这些年您一直致力于传统文化的抢救、保护和传承,做这项工作的困难在哪?
冯骥才:我的岁数越来越大,如果再年轻一点更好,因为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村落,现在全国二百多万个村落,我们正在全面调查,把好的村落选出来,现在选了2555个,还有大量村落等待我们给它们做档案。这不是我个人,是这一代知识分子要帮助村落去找一个好的出路。在中国的传统村落里,有我们的民族记忆和精神传统,有我们民族的终极价值观、DNA和特有的审美,有我们丰富的、多地域的、多样的文化创造,这些东西必须保留,必须传承,不能失去。
羊城晚报: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来做非遗保护?
冯骥才:在物欲崇拜的社会里,容易轻视精神事物的价值,对我们的传统容易放松。知识分子要关切社会,关切人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也要关切先民的命运。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需要把我们生活里的文化,比如说春节,都当做文化遗产来传承。在这样一个时代,当普通的人们还没有这个自觉的时候,知识界就需要有先觉的思想,走到大众的前面,有思考,有行动,有方法。
现在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这些人,再过十年,一半以上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而新一代的传人怎么命名还不知道,所以中国的非遗虽是万余项,还有得而复失的危险,这些事情都压在我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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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民间文学:比非遗消失得更快、更残酷
羊城晚报:刚刚您谈到了口头文学,您也花了很大力气做口头文学的遗产保护。
冯骥才:我们在做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总目》数字化工程系统,包含116.5万篇(条)故事、谚语、神话、歌谣、史诗,叙事诗、歇后语、笑话、小记,我和我的团队对这些类别做了全面的梳理和调查。这是我国迄今为止第一部为各民族民间口头文学专门编纂的、按民间文学规律分类分层级编目、收录内容最齐全的作品目录,其中很多文学篇目没有公开出版过。我们去田间地头调查,调查结果经过专家整理,近十年来,我们到手的资料是20亿字,目前已编纂完成了8亿8870万字,我们要是把20亿字整理完了,可能会出20万字的一部书,将近一万册。
每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有其特别的价值和内涵,抢救非遗,必须得走到田野里去,跟当地的老百姓融合,以他们的视角记下每一种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比非物质文化遗产消失得更快、更残酷。比如剪纸,可能没人学剪纸了,但剪纸还存在;但民间文学只要不流传了,它就没了,在什么地方终止都不知道。每个人都是民间文学的携带者。每两个人之间,就可以产生民间文学的传播。民间文学是民间文化中最深刻的那部分,很多优秀的作家都特别注重民间文学,从民间文学里吸取营养。
羊城晚报:所以您也呼吁民间资本能为口头文学遗产的出版贡献力量。
冯骥才:中国文学史第一部作品《诗经》就是口头文学集,我希望有眼光、有品位的中国富豪支持我们的文化。如果我们把这些口头文学的数据库整理出版,出版之后送给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国立图书馆、大英博物馆,让世界知道中国的文化有多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这么大的文化创作。
这项工作需要很大的资金支持,我呼吁过多次,更希望靠民间力量来完成。如果民间有这样文化自觉的人,那对重视民间文化会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尽管我们现在喊,要重视传统文化,但我仍然认为传统文化是弱势的。每个人问问自己的内心,到底对中华文明有多热爱?一个民族是对钱崇拜还是对文明崇拜,这是大事。中国不缺拜金的人,但缺少对我们的文明有敬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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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跨界:穿梭,有时刻意有时随性
羊城晚报:您对文人画有不少研究,您是怎么为自己写的人物配插画的?
冯骥才:写小说和画画,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形象思维。我写一段风景,或者一个光线,哪怕一阵风,它都有给我形象的感觉。高尔基用了很多形容词写一个人很疲惫地坐在草地上,契诃夫说你没有必要用那么多形容词,你就说一个人疲惫地坐在草地上,他说文学就是要立刻生出形象。如果你没有形象,用多少语言都无益。我在写人物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形象,但是不具体,他可能是变化的,我一旦把他写出来,形象就具体了,这时候画他很容易。
羊城晚报:这些年您写小说好像写得少了。
冯骥才:近二十年忙于遗产抢救,无暇写作,大部分小说都殁于腹稿中。每年只有国庆与春节的假日是空闲的,可以让位于绘画或写作。写小说和写文章,完全是不同的思维方式,你必须用虚构人物的个性思维来臆造一个世界。做文化遗产抢救的时候,最大的苦恼就是无法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我很艳羡作家贾平凹,常常一两年见不到人,再见面时就能拿出一个长篇。我则无法进入我虚构的世界,因为每天都有大量的民间艺术传人向我呼救。
羊城晚报:保护传统文化工作占据了您大量的时间,会不会让您离文学和绘画越来越远呢?
冯骥才: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几个领域齐头并进。虽然某一时期,数月或数年,我生命的重心看似驻足于某个领域内,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淡漠对其他领域的关注与情怀。当一个人具备某一种艺术的素质,就会对于事物的这方面多一份敏感。比如绘画的人对色彩、光线和形象的敏感;比如写作的人对于个性细节、思想与心灵的敏感。他身上好像有这方面信息的接受系统,有意和无意之间都在工作,与写与不写、画或不画无关;笔不在写心在写,笔不在画心在画。只要写作和绘画不是职业,就不会中断。为此,我一直在这几个领域来回穿梭,有时是刻意的,有时是随性的。然而,只有这样才是我自己——充分和真实的自己。(何晶)
冯骥才
男,1942年出生于天津,当代著名作家、文学家、艺术家。早年在天津从事绘画工作,后专职文学创作和民间文化研究。创作了大量优秀散文、小说和绘画作品,近年来大力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文化保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