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素描在绘画中的位置
尽管有许多有识之士在质疑全因素素描,我仍认为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它其实包含两个意思:草图和形成草图的过程。任何艺术行为和结果总得有个预先的设想、构图和草图勾勒,这便是它的“素描”;即使我们没看到草图的过程,它后面的底稿,也应是素描的形式。草图的勾勒过程或许是简单而直观的,形成草图的过程和具备草图的能力却是艰难复杂的,它几乎就是一个作品的构思形成过程,也就是一个艺术家的成长过程。不妨说,艺术家中终生在经营着自己生命的“底稿”和“素描”。看西方对创作的理解,只要有探索的意识和苗头,为自己解决一星点问题,比如图式的、笔法的、造型的、气氛的等等,给别人一星点启示,比如他为什么这样画?他想干什么?就有了探索性,就可视为具备了创作或创造的意味。因为素描毕竟是艺术家的私密账,它在绘画的当初就是心绪的一种游走过程。看国外艺术家作品集和个人画展、美术馆、陈列馆,有大约三分之二的比重在展示他的素描,从这里我们得以窥见艺术家是如何成为艺术家的。每一步都标示着各个年龄段的努力与刻苦,每一张作品都显示着背后的脑力劳动和汗水心血的付出,在“人前显贵”的同时,他们全然不避讳“人后受罪”的过程。也正是从这里,我看到了艺术家更本真的天性。最后的大作或多或少地过滤掉许多原本的质朴,素描则把形成作品的过程全然袒露,是做不得假的。每每见到艺术家早期的作品都欣喜若狂,这些或稚嫩或天才早发的作品无论如何是艺术家奠基的初始力量,应该说,每一步都言之凿凿地记录了艺术家心绪的递进和脑眼手相谐的严密程度,如果将形成艺术家的过程以素描来布满,该是多么丰富琳琅的画卷!尽管素描毛病很多,但只要出自质朴的内心,每一张都有可贵的东西呈现,每一张都是较前一张的进步。素描是一种才智品格铸就的过程,其基本原理承载的不仅仅是出自质朴诚恳的描画,更是出自内心天性的对世界观看、思考、表现的态度,因为这个过程应一步步把认真、诚实、质朴、坚韧、思索、灵动、机敏、秩序化、愉悦感、独立意识等品质和心态以及能力,镌刻在了脑子里,成了潜移默化的品行气质。
2素描在中国的位置
我们往往忽视这个过程,仅仅把素描看作是习作,当将之视之为“作品”的时候,则规定为“反映出一定的主题思想,生活意义”的写生,而且构思、构图情节、造型、方法等相对完整,一般泛泛的甚或潦草的求索性勾画往往不算。有些艺术家的过程是不系统不完整的,有些大艺术家甚至没有“过程”,而直接从先生那里接过了“结果”,他走了一个捷径,但终生走不出先生的影子,以画先生的一套即成的题材、样式为生,成了先辈忠实的模仿者和无奈的余音,在中国画坛,这样的例子竟不胜枚举。在素描于中国刚刚扎根的时候,国人很新奇地承认这是一个画种,展览会上单独列出一个展项予以陈列,大概当是是很时髦的事情。与之并驾齐驱的是速写,对速写的重视从上世纪30年代一直持续到文革,而延续到第六届全国美展,其后的美展中,素描便被剔出了。我们有过尊重素描的年代或曰阶段,但最终也没有吃透素描的原理精髓,仅仅把它看作是练习的过渡或敲门砖。看国人的绘画总觉得少点什么,努力则努力,用功则用功,少了灵性、才情,少了随心所欲,少了自由,还是因为没有把素描真正学到手。素描、速写、色彩,西式教育中基础的三门课,也正是高考的三门课,一旦踏入校门就视之为“小儿科”、基础课,教授不愿意教,学生学习劲头明显不如专业课。没有把它与才智、能力联系起来,所见的作品只要出问题,大都可以在这三门基础课中找到欠缺的原点。徐悲鸿的几张人体成了中国素描的“绝唱”,可那是多早的事了!且中国美术又处于那么“幼稚”的时期,那是“作品”,是有点精神性的才情流露的;王式廓的素描《血衣》使得所有为它“上色”的作品都黯然失色,那咄咄逼人的笔触有无可取代的“凌厉”之美;陆志庠、叶浅予、黄胄的速写也没有人能画得出了,现在有人在画就不错,还有谁能再作这种看似枯燥的笔触的探索推敲呢!马克西莫夫油画培训班以后的大约十年间,画家们开始讲究色彩了,也看懂外国画集了,能把画架搬到室外进行外光写生了。后来,却画的越来越粗!细了,叫写实派;粗了,叫实力派。再看那结构,那色彩,多么吃力!多么浮泛!多么匠!多么做!仍是一种心理不踏实的空泛呐喊而已。这样看来,素描是一切造型基础大抵是没有错的,甚或也是一切为人为艺之人生定力的来源。只是我们时下有些小瞧素描了(看不懂,画不好,瞧不起、不屑画)。契斯恰柯夫体系在中国美术教育界已经有30多年了,1979年以后的新时期及改革开放以来,大美院由于解除国外信息的便利,开始否定这一体系,怀疑、指责并挑它的毛病,把中国绘画由50年代以来的许多“弊端”归结为这一体系。我在读基础课时,全国的美术基础教育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全国素描教学会议的召开成了声讨这一体系的先声,以后,否定苏式素描的呼声便越来越响了。去北京或其他大美院看他们学生的习作,已经变幻出了各种花样。僵化、生硬、死腻,被认为是苏式素描的负面影响。能从已经较完善的素描体系中挑出毛病,应该看作是国人独立见解和叛逆意识的觉醒,这一则是对这一体系和样式有些腻烦以致产生逆反,二则是见多了其他样式后的喜新厌旧和见异思迁。说是“喜新厌旧”,是对长期处于信息封闭状态的国人而言,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家的素描样式曾经也十分长久深入地影响过我们,只是未形成庞大的体系而已。正像任何事物都不是十全十美一样,契斯恰柯夫体系当然有它的弱点,主要是它繁琐严苛的步骤和几近精致无暇的完美效果,这对于越来越倾向快节奏快餐式的中国学生和艺术家来说,无论如何是一种障碍和折磨,所以它当然要受到质疑和否定。我在学习期间,这种强烈的质疑风还未浸染过来,又加之山东人本分老实,敦厚的性情中有些东西与这种严格朴素,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学风有几分相近,所以还能在中专和本科的七年学习中,不断加深着对这一体系的了解研习,不妨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传入中国并恩泽了中国艺术20多年的苏式素描即将偃旗息鼓的时候,我们赶上了末班车。在赵玉琢、李振才的教授下,我得以全面系统深入地学习了这一严整完善的素描体系,并接过来,传授给了下一代山艺的学子们。我画过好几轮从简到繁的几何模型组合,从易到难的静物,多角度多光线下的头骨和肌肉解剖头,画过资料室设备科几乎所有的石膏头像、胸像,画过拉奥孔、维纳斯、大卫和奴隶,然后进入到了人像和人体的更深入的研究与练习。素描在长期的研磨中已经从技术到艺术,从习作到创作,从技法到观念了,应该说我们后来进行的教学是李振才他们一代山艺传统的延续。我曾经在执教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为中国画专业教素描,使用的仍旧是山艺的老教程。我没有理会对苏式素描的诘难,更没有管什么中国画、油画、版画、素描,当然也不屑于什么“结构素描”。受了老师的长期教诲,素描的原意已经在心中有了根深蒂固的认识。以线为主的线描与素描分属两个系统,平面化、摈弃光影是另一种观察思考处理方法,与素描无关,素描原理中整体性、程序性、塑造性与传统中国画训练是矛盾的,学院派纠正的或进行全面修养灌输的便是不同于旧式中国画训练的“画谱”式教育,就是要用一种普世意义的观念,加强科学性、规律性,加强修养和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可以应对造型艺术中一切难题。
至于“结构”,这本是苏式素描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步骤或命题,线条一开始对形体进行约定时,就已经按结构分出了虚实,“归线入面”也是进行理性的结构分析训练。靳尚谊在回忆马克西莫夫训练班时说过:“在素描中,他提出了一个新词汇———‘结构’,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听说过。他说,就像盖房子,先有梁和柱子,作为房子的骨架,然后再垒上砖,这个梁和柱子就是基本构造,在绘画中就叫结构。”[1](P164)正是苏式素描体系才把中国人的黑白描摹引向了结构塑造,怎么就单单剔出一个“结构素描”呢?李振才说:素描就是画结构的,难道还有“非结构素描”?他曾经拿“灯笼”作比,灯笼架子是结构,但它还不是一个灯笼,只有在结构基础上糊上纸或绢,或许再予以美化、点燃,才称得上一个完整的灯笼。当代中国画家对黑白色调的厌恶,对层层深入步骤的贬斥,对塑造完满效果的诘难,实则只看到了表面,且有仍抱着旧式训练方法和绘画观念、面貌不放之嫌,君不见眼下中国画已经发展出何等五彩斑斓的样式了。自美术院校建立后,西画元素侵入进国画何止少许!杨之光、方增先、刘文西等一大批自西化基础教育打入中国画的艺术家成功的例子,便说明了这一切。素描在山东的位置赵玉琢、李振才建立起的素描体系恩泽了几代艺术家,其后,王立志老师教过我们国画专业的素描,第一堂课就说了:素描不一定要和国画的干湿浓淡搀和一起,我又顺着这条思路延续了几年老师的素描。直至我教课了,仍旧循着老师的教育方式一路走来。一是我只懂得这样一种样式和教学方式,未及其他,二是我认为这种教学体系就很好。因为对素描问题的关注,我开始研究国外的素描理论专著,也发现了素描中的其他教学范式,将几种做了对比。其实任何方式都有其优劣短长之分,契斯恰柯夫素描体系仍是完整的、完备的、可操作的体系之一,若稍加灵性点拨,加进抒情性色彩,即更臻尽善尽美。赵玉琢、李振才他们凭着良好的艺术素养和为人为艺的智慧,在山东建立了素描及其他基础课教学体系。这一体系恩泽了50多年来数不清的艺术学徒,且影响着相邻院校的素描教学模式。在不断教学的岁月中,他们摸索、实践、充实、完善,使这一体系逐渐臻于完美和具备科学性、可实践、可操作性,即使是文革期间运动冲击最激烈的时候,他们也会审时度势,灵活变通,将其原理变换为其它样式,而依然保留着基础的合理内核,使山艺的这一传统艰难地推进、延续。我上学的1976年,“四人帮”倒台,教学逐渐转入正规,可以重新按老师们的设想来进行教学训练了,可以想见,老师们能把理想通过学生转化为现实时的喜悦心情。我们在山艺最宽松的时候,遇上了极富热情、体力、精力和责任心的老师,那是山艺的黄金时代。李振才与赵玉琢共同探索出的素描体系,对山东美术界的功绩不可估量,不妨这样说,正是有了他们的求索与教授,山东有了专业的艺术教育,从美术院校走出的画家和教育家,都受益于他们创立的这一体系。相当一些画家从山艺走出,成了全国富有成就的艺术家教育家,虽然他们不像踏入演艺界露头露脸的山艺人那么出名。中央美院的油画家王沂东就说,我的油画底子就是山艺的素描。王沂东的油画直追法国古典大师安格尔。中央美院雕塑家隋建国原本就是山艺雕塑系的高材生,当年的素描是可以跟照片媲美的。这些事实无疑是对山艺基础课的最好注解。山东的美术看基础教育,山东的基础教育看山艺。我在不同场合撂出的这句话有些狂妄,但确是事实。李振才是这一体系的创立者、坚持者、捍卫者、实践者。素描的体系,除了有科学的入门范式,可操作的实践过程,还有个格调的正与不正之分。学院派素描应该具备这样的品格:质朴、诚恳、善意、愉悦、秩序、明朗、自由,而不是拧着心绪地去敌视、纠结、破坏、仇视、歪曲、筹划,尽管这些神经质式的东西也可以成为艺术和造就艺术家,但不属于基础教学的内容,单纯的心需要正能量的引导和灌输,需要健康品性的浇筑,因为学院派素描会左右他一生对世界对人生对社会对艺术的看法。说至学院派,我仍固执地认为素描、速写、色彩基础知识的学习是唯一标志,是与江湖画家划定的唯一疆界。这是从意大利学院体系始创,中国专业院校建立,留学、海归以及后来引进、移植等若干年艺术实践形成和确立的标准。山东人生就善良、朴实、敦厚,待人诚恳热情,看事物老成持重,地理位置上处于中国中部偏北地,兼有泰山黄河性格的濡染,又有孔孟儒学的浸淫,性格中敦实的品质恰好与素描的本意契合。温文尔雅,不走极端,不小气,不圆滑,不粗鲁,不蛮横,不狂野。绘画中最具有韧性的东西就该生根于我们脚下这块充满文化的土地,就该在我们的绘画中首先体现出来。在全国都进行着基础变相的时候,唯山东维持着素描原意和绘画艺术的中庸,仍不失为全国最具魅力的一格。这样说来,保持并承续着中国文化中温良恭俭让的优秀品格,把素描纯净的画格维护守持,也该是我们的责任。李振才深谙苏式素描体系的精髓,他理解的结构意义建立在严格的生理解剖基础上,这就保证了他注入线条、色调等的一切手段有了根本的依据,使语言有了鞭辟入里的深刻度。他编撰的一本《艺用解剖》书,是国内少见的能画出深层肌肉的专著之一,这大约得益于他对雕塑专业的理解。在教程安排上,由几何模型、静物起步。进入人像之前,必有几个对于结构研究课题的设置,头骨和肌肉解剖头,配合着解剖课,并把一副真人的骨头架子摆在了教室里。那时的头骨是真人头骨,不是后来石膏、塑料代用品,那上面保留了头骨上所有真实的细节,甚至还有没剔净的残肉。然后是比重很大的石膏像写生,李振才老师曾解释过,画石膏像也是“临摹”,是临摹大师的造型理念和笔法,其中还有历史文化、雕塑、艺术审美、人体解剖、空间透视、材料质地等知识的接触与学习。在写生中,体会大师对于造型的理解和处理,体会石膏像(也即是世界著名雕塑)的精神,则见出了老师们的良苦用心,也体现出老山艺素描的精髓。即使将来画山水花鸟画,一种本真的美的情愫注入血液,终将会发酵为对美的本质力量的揭示。李振才坚持长期作业训练,因为只有长期作业才能体现学院派的研究性,长期作业结束,学生能默写出头骨或肌肉解剖头或石膏像的所有结构与细节。长期作业中,学生心态平稳,理性分析意识强烈,练脑、练眼、练手、练笔,练心态、练观念,及至后来一切对于艺术的感悟,便从这里起步了。李振才对素描要求十分严格,笔尖要削得尖,线条要打得匀,线与线之间形成的菱形网格空隙,要用细细的铅笔线填上,让调子组成一个和煦真实的面,或体,或色,或空间,而不致停留在粗率武断的铅笔线层面。步骤要“扎”得住,由切形、形体分析、归线入面到大体明暗色调、大关系,到深入刻画、调整完成的步骤,不容省略和草率,而应做足。有人质疑苏派契斯恰柯夫素描体系的时候,曾经揶揄过这种基本的步骤和作画范式,说他们的铅笔削得尖细,简直可以用来“戳人”;说一系列繁琐的步骤是“显影”;说画出真实可信的匀净的色调是照相馆工人的“修底版”;说最后画出的逼真的效果是“照片”。李老师说,铅笔可以“戳人”有什么稀奇?雕塑和版画的工具都能“戳人”,你能说它不是造型工具!说步骤是一个人观察、思考、表现的轨迹,反映了头脑中理智的逻辑性,长此以往,可培养整体统筹的全局观念和“有计划按比例”地完成一样复杂的工作,那种“按下葫芦瓢起来”的顾此失彼的刻画方法,不具备可验证、可重复的操作性,不属于学院派。可以说,整体性要求一大部分体现在循序渐进的严苛的步骤中。色调必须打匀,只有实实在在地一片色调,才可以反映出物体于此时此地此环境此光线下的存在状态,一味潦草的调子乱似柴草,既反映心态的浮躁,又暴露描绘能力的羸弱。现实物象存在于实在的空间,转化为黑白色调素描时,会呈现层次丰富的微妙的黑白色阶,只有把铅笔线条修整细腻干净,才可把柔和柔美的物象关系表达准确,描述完备。李振才很崭然地说:就得像“修底版”,把重色点蘸掉,把白色斑点补上,这既是一种面貌,又是一种态度和观念。至于最后的效果像不像照片,全看我们的把握与控制,加进绘画性、塑造痕迹、刻画笔触最好,滑向照片也无妨,至今,在中国学生中把写实性素描画得像照片画到极致者还没有出现。其实,艺术中非常缺少这种穷追不舍的拷问精神,对于凡事“恍兮惚兮”的所谓写意风格,是一个矫正。李振才出于雕塑专业的功底和意识,对素描的要求偏于“结实性”和“实体感”,色调的丰富、深入、完备以及笔触的塑造感,都保证着素描不至于画“过”,正像契斯恰柯夫说的,“要善于及时地停下来”。我曾见过李振才教授的第一届雕塑专业学生的素描作业,也就是后来“执牛耳”于中央美院雕塑专业的隋建国他们班的作业。习作在走廊展出时,同时展示每个学生在同一角度拍的照片,是一批半开纸的静物素描,色调浓重,刻画精致,令人叫绝,但绝不同于照片,画面有一股凛然的不容置疑的追问精神,似能让人看到师生在一起“铆”着劲地完成一项工作的情景。按说,雕塑专业的素描可以不在乎背景,虚拟感的空间营造在实体雕塑中是不存在的,但他们依然不遗余力地刻画实物后面的那块“背景”。李振才说,这是一种能力。对边线的观察,尤其是理解,是素描的重要内容之一,从切形的虚线到最后的把边缘线画出“倾向性”,已经在培养学生的空间意识了,中国学生自幼接触平面化艺术多,较少立体、空间概念,如果学院派的灌输缺少了这一环,等于抽调了基础课中重要的奠基元素。李振才教授的“归线入面”是很神奇的,切形阶段反复涂改、校正的线条,在形准基础上一旦稍稍向暗部带一点色调,线立刻有了倾向性,有了归属感,有了少许立体感和空间感,原先脏兮兮孤零零的线不见了,代之以明暗肯定的形体与空间。这其实是逻辑思维的开始,孰轻孰重的色调,孰先孰后的步骤,就是从这里起步的。以线条框架为基本结构的画面,便向立体空间思维迈进了。李振才坚持石膏像素描的“分面法”,这是他学习契斯恰柯夫体系的精髓之所在,更是苏式素描于世界体系中的一个独创,对中国学生来说,它彻底改变了看事物的方法,用塑造的概念观察和刻画,使得色调有了结构意义的界限。在我刚刚留校任教的时候,除去教学生速写与线描,有一次竟然与李老师一起教一个成人文化干部班的素描。
为了提携历练我,李老师让我讲,于是我把学到的赵玉琢李振才老师的素描原理和方法传授给了比我年龄还大的文化干部们,学生们中有些从专业院校走出,会很快很好地温习一下素描,有些则是社会上的江湖画家,他们顽固地遵循着自己养成的看事物的习惯,或是刚愎地炫耀从他处得来的“道听途说”。企图以“野路子”改造学院派。几堂课下来,由初步ABC原理的教授到渐次深入的理论讲解,居然攻破了他们固守的“野狐禅”堡垒。但是眼下———过去50多年山艺引为自豪的基础课令人沮丧。先是我们的预备队———考前班堕落,再是低年级教学质量滑坡,关键是给学生养成了不好的绘画观念和艺术习性。大跃进式的招生已经容不得学院按部就班地进行入门考试了,扩招刺激了学生人数的激增,动辄数千人涌来考场时,让你无法组织起更有效的石膏像教具、速写模特和同等难度同等测试水平的静物写生。那得买多少相同相似的水罐、花瓶、水果、蔬菜、衬布、静物台!为招揽考生,各大院校招考时间一再提前,有的正月里也不得闲,有的干脆春节前进行,这时候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在假期中,考场、考场服务人员、模特儿等,都无着落,于是请公安学生来帮忙,请军人来做模特,本该是专业教师监考,且要记录一下现场学生作画的步骤是否正确,以便择优录取,这一惯例早就被打破。这种状况下,我们的基础首先松动、松垮是必然的了。几乎所有的考前班都在画照片。过去我们鄙视考前班的时候,都是针对它僵化的目的性极强的应试教育,但那毕竟还是专业老师在教,是一种简化了的略略异化了的学院式教育,看当下学院执教的中青年教师,未有哪位不经过考前班或良好的家教进入学院者,便证明了这种考前预科教育的必要性和正规性。它是捷径,但并非弯路。照片可作为绘画的参照辅助材料,在考前班却成了唯一。他们被教会用最简单的办法应对素描的各种试题:如怎样把背熟了的照片换算成老人、孩子、妇女,怎样以正、侧两个头像应对各种角度考题,怎样背诵两个动态算作考场现场写生,怎样调好三套颜色(暖调、冷调、灰调)应对不同色调的水粉写生,几笔摆出一个水罐、苹果、花卉,怎样画投影、反光、倒影。有些聪明的老师是有“口诀”的,学生几乎全能“走得了”。个别学校以老大自尊,要考素描半身像,要加试创作,人家不考你就是了,何况你的学校还那么远!倒是有些上届落单的画得不错的学生来应考,他们有些是“考试油子”了,文化课成绩往往令人担忧,看看山艺这几年文化课录取分数线,就能把出招生质量的脉搏。由于扩招,新生入学后教室中摆置基础课题就显现出许多麻烦。画室中画板林立,“人才济济”,有的只好把石膏像或静物摆在画室中央的地下,理想的物与景的空间关系没有了,石膏像后面是走动的学生、地面、桌子椅子画架腿儿。相对稳定的、能体现物体体感、质感、空间感的灯光已不可能,全凭自然光,四周走动的同学影响着光线的方向和强弱,上午下午的光线从不同方向射来,更令学生捉摸不定。课题开始变得没有逻辑性。过去那种从几何模型到静物、到石膏像、到人像的步骤开始颠倒和大幅度跳跃,没有了必要的铺垫,学生在画石膏像时形体不准,色调无规则,程序无逻辑,体感、光感、色感空间感全都乱套。过去那种对形体、透视关系精益求精得态度改变了,造型大致像那么个人就涂调子。因为有了考前班的“惯性”,在这里他们照例依法沿用,用手机或相机拍下静物或模特,再比照着画,或是打印出照片来临摹,在周围环境比较下获得的条件色是照片拍不出来、观察不出来的,学生依然保持着考前班“臆造”的习惯。社会信息量的激增,学生们大开眼界,也不再全身心地相信老师们持守的这一套“苦行僧”式的训练模式了,不在意这种逻辑性思辨性极强的素描教学体系,况且,意志力、耐力的魔力,对他们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看多了当下的基础练习,李老师表现出无比的担忧与无奈,一个体系的建立需要几十年,而想要毁掉它,只需两三届学生即可。当年的教程现今几乎荡然无存。对铅笔削磨尖细,打出均匀线条,交织成细密柔和透明的色调的做法,没有了,铅笔线条胡涂乱抹,毫无章法。按程序一步步由浅入深、由形体分析到大体明暗色调,再到深入刻画,又回到整体的宏观意识也没有了。一张白纸被随意地钉在画板上,要么是涂抹铅笔的脏色调,要么是突兀的硬笔迹,要么是失控的步骤,要么是还没有画完备,一张纸只有浅尝辄止的“深入”:给学生一张纸,两三周下来,一张“长期作业”居然潦草得令人不忍卒读,甚至连铅笔都没有把纸画“黑”。学生说:我们只临摹过几张照片就考上的艺术学院,头一回画石膏像。还有的学生已经在实验用灰色纸画素描,用色粉笔提高光,用大排刷涂背景,他们已不屑于用铅笔耐心地交织细密和煦的色调了。心浮气躁成了现代人的一种通病。李老师还说,难得碰上用功的学生了!晚来早走是家常便饭,班上坚持下来的常常只剩下老师和模特;课上,学生手中划手机屏幕的时间要比画铅笔道的时间长。话又说回来,学生的画好坏已与考研、与工作没有关系,与走向社会没有关系。谁还有心坐在这里画那种按部就班的鸟什子素描!
3素描在中国画中的位置
素描的名称是外来的,虽然许多人都说白描也是素描,中国人也有解剖概念,也有黑白意识,也有造型原理,也有散点透视,但这些与西方素描的原意都不是一回事,严格的程序性、塑造性、整体性,在传统训练中是没有的,在“九朽一罢”的白描中更未见到。素描进入到中国,在美术院校确立位置后,首先对西画产生影响,中国古代绘画的许多规则却与之对立起来,真正的写生中一眼便可看到严谨的生理解剖结构、实在的形体、立体的明暗关系、透视关系、空间关系等等,这一切中国传统绘画中均未准确涉及。我估计中国人在最初学习这些原理时也费了很大的周折,正像我们今天在国画素描中企图消解掉这些与传统中国画相抵触的东西一样。全因素素描在其他画种门类中没有这些问题,油画、雕塑甚至对黑白处理非常主观的版画中,都可以完成顺理成章的过渡,唯独到了国画:画太写实太准确的解剖造型没有了国画的味道,线的勾勒与排斥线条只以光影体面说话的素描相矛盾,光影、明暗、投影更无法表现或画上以后不和谐,边线的勾勒影响体感的圆润和空间的深度,透视破坏了中国画装饰线的美感,总之,一切都与表现三度空间的素描相冲突。写生过程中,为求得平面化要变形,排除明暗干扰,剔除轮廓线,对许多圆滑的体积、空白的体积不惜使线条无中生有,对画面有用的线条要四舍五入,对起破坏作用的线条要视而不见。一切似乎变得很纠结,很别扭,在主观、客观的挣扎中进行取舍,不像其他画种那样轻松随意,人家在按部就班地步骤中,遵照眼睛看到的自然效果,一步步画出,获得的是写生的乐趣,中国画家在目视效果与传统心理中进行着一次次搏斗,最后完成的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不和谐的画面。这种矛盾在若干年以来的中国画中一直存在着,只是部分地用了一些原理,部分地解决了一些问题,尖锐的冲突仍未得到缓解。于是有人从中做了妥协,提出了线性素描、结构素描,以白描代替光影素描,因为研究了许多旧日的光影明暗,最终还要归结于平面、平光、装饰性、主观意识、变形。当把素描作为一种素质来训练、来对待的时候,最后还要理性地排斥很多东西,回归到“写意”。这是很多年没有解决好的矛盾,本文无力探究。在李振才先生寿辰80岁,从艺65周年,从教55周年之际,我对李振才的素描教学体系做了以上梳理。李振才老师身体极好,令四周的同辈羡慕,也让我们学生自叹弗如。他退休后仍关注着学院的教学发展,关注着文化社会信息的走向。凡研讨会发言,往往高屋建瓴,且头脑灵活,条理清晰,语速还像当年教我们时那样快,这便是艺术学院的福气!俄罗斯列宾美院仍坚持着圣彼得大帝以来的学院派绘画基础传统,其中小有调整,不影响他们仍在世界美院排名第一的地位,大家都更弦改辙时,他们坚持住自己的特色,也可独立于世界艺术之林。山艺的传统是坚实的,成果是卓著的,李振才赵玉琢等先生建立的素描体系是一个学校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山艺之所以区别于并且高出于其他学校的一个标志,舍弃此,便等同于平庸。这是山艺的文脉和“老汤”。
作者:张丽华 单位: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