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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谓的“规范传说”,并非笔者的学术概括,而是地方民俗精英们自己喊出的口号。而所谓“民俗精英”,是笔者长期使用的自创概念,它专指在特定地方民俗事项中具有明显的话语权和支配力,并且实际引领着该项民俗的整合与变异走向的个人及其组合。笔者持续调查了8年的山西洪洞县“接姑姑迎娘娘”信仰活动,在2006年前后,被洪洞县文化部门和下属甘亭镇政府领导共同认定可以申报非遗项目,当地相关人士为之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普查、调研、宣传和申报工作,在此过程中,官方与民间目标一致、同心同德,俨然形成了一场申遗运动,终于在2008年,该项目被成功列入了国家非遗名录,这对于当地来说,差不多是普天同庆的喜事了。值得注意的是,官方通常只是在政府操作层面上倾力而为,对于民俗实际的传统细节,并没有太多过问的兴致;一旦申遗成功,就不会流连于此了。但当地民俗精英们则不同,他们全方位地关注着包括传说在内的民俗内容,申遗行为将他们的潜能大大激发出来,对传说与信仰着手进行大规模、持续性的清理和整治。2008年某日我们在当地调查,正随同游神仪式队伍赶路时,第一次从羊獬村民吴克勇的嘴里听到了“规范传说”这个掷地有声的口号,笔者当时非常震惊,传说还能规范?他们竟然有如此宏大的“抱负”?!是的,民俗精英们真是明确地奔着“规范传说”这个目标去的,并且开展了许多让人瞩目的工作,本文特意挑选二姑姑庙传说为个案,用以全面展现他们的理论和实践。
一
“接姑姑迎娘娘”活动里有一项仪式规程,在农历三月初四羊獬人从历山上将姑姑接回来后,虽然两个姑姑的塑像被同时安放在了“姑姑庙”里,但在人们的观念里,只有大姑姑是直接进庙的,二姑姑要在村外一座小庙里呆上一晚上,三月初五早晨,另由一支以本村妇女为主的小型队伍再去把她接回庙里。这个规程很特别,当然会引起我们的关注。我们反复询问了很多人次,从羊獬到沿途其他各村,绝大多数村民都说是两个姐妹脾气不和,不能在一起行动,所以才有这样分别对待的象征仪式。用甘亭村吕云红老人(时年82岁,完小毕业)的话说是:因为她两个人不能见面。她两个给了一个人做老婆,不能huan【“娶”的意思】两个老婆,姐妹两个不能同时在一块团圆。这就是风俗习惯,就不行。现在共产党不让两个老婆,只有一个,过去两个行。土改时候我们这里两老婆的都让改成一个了。①脾气不和的主要责任方是二姑姑女英,连一个被当地人视为“神经病”的羊獬村民邱玉来也会说:“那是因为二姑姑脾气不好,得第二天才回来。老人家传说的,不敢胡讲。”②所以我们认定这是原先广为传播的说法,通常来说只是比较概括的解释,没有太多细节。但在2007年三月三我们第一次去全面调查的时候,就分别听到历山、万安和羊獬这三个仪式中心点上的民俗精英们都另有不同的说法。历山的说法以在整个仪式圈内被公认“最会讲”的民俗精英罗兴振为代表,他说:羊獬村外有个二姑庙,就是根据争大小来的。争大小的事开始不敢让父亲知道,后来被尧王知道了,尧王很生气,把女英叫来:“你和姐姐争大小了?怎么这么不懂礼?当妹妹就是妹妹,还能跟姐姐争大小?”劈头就是一顿,女英心有内疚,很惭愧,每次三月三回娘家不敢跟姐姐同时进村,怕人家看了笑话说:“看这个姑娘,要跟她姐姐争大小,被她父亲批评哩。”所以要让姐姐先回村,她住在村外。她在世时住在百姓家,死后灵牌不能放百姓家,百姓就盖了姑姑庙。所以明天【三月初四】回去,她不能进去,她要羊獬人第二天再接她去。③所谓“争大小”,是当地流传久远妇孺皆知的传说,大意是娥皇女英同嫁一夫,女英不甘为小,举行了煮豆子、纳鞋底和赶路三次难题比试,最后的结果是,(汾)河东人认为“大的还是大的,小的还是小的”;河西人则说“大的成了小的,小的成了大的”。罗兴振的传说与群众普遍流传的说法还算比较接近,只是增添了一些细节,尤其与争大小传说直接关联,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传说的整体性,这是罗兴振演述传说的一贯特色。万安人不满意两个娘娘(即姑姑,河西人喊娘娘,河东人喊姑姑)都在历山,宣传娥皇女英各占一地,大娘娘在历山上,三月三羊獬人从山接下后到小娘娘所在的万安住一宿,接上小娘娘一起回羊獬,由于二位娘娘不是同一天接的,所以小娘娘需要在二姑姑庙等一夜,这明显带有万安人为自己争身份的色彩。最奇怪的是羊獬某些民俗精英的说法也与本村通行说法不一致,与罗兴振同一天接受我们采访的于占辉就说了一个二姑姑治理河水的传说④,当时讲得很简单,后来他给我们讲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版本:除了三月三,二姑姑平时也回来,有一次姐妹俩回娘家,走到汾河边,看到洪水滔滔,两边坍塌,女英让姐姐先回,自己顺着汾河看看水势。娥皇就回去了。女英骑着马,顺着汾河往北,到石止村,发动群众用山上的大石头截流。因为石止以北都是石头山,没事,而下游都是泥土,洪水一冲就坍塌。二姑姑在那发动群众做了实验,把石头立起来,把水挡住一部分,下面的水就小了。从此后,她发动群众搞石坝的地方就叫石止,意思就是把一部分水止住了,下边流量就减少了。她把北面的水止住了,就往回走,沿路搞了好几个渡口。忙完这一切已是半夜后,她又饥又累,就坐在地头休息,怕打扰父母也没回家。
第二天父母、姐姐醒了,见她还没回来,村里群众也帮着找,找到现在二姑姑庙的地方见了她还在睡,娥皇就叫她,把她迎接回去,这就是为啥第二天二姑姑才回。后人为了纪念她就给修了庙。①经过多次调查,我们了解到,在申遗前后的一段时间内,羊獬几个民俗精英痛感二姑姑庙的旧有传说对姑姑形象颇有损害,着意为之正名。于占辉的版本还比较温和,最为激进的要数民俗精英中的急先锋吴克勇。2008年5月30日,他很明确地告诉笔者他们编创传说的过程:【问:二姑姑治水的故事听谁讲的?】就是传说,我和于占辉我们几个研讨出来的,关于二姑姑庙的传说原来老辈人的很少,我们要进一步挖掘这个。他们说二姑姑庙是两个姑姑为了争大小,而我们研究了不是这么回事,是她们嫁到历山回娘家,路过汾河,细心的二姑姑发现有凉风,是不好的前兆,就让娥皇先回去照顾父母,这不是发大水就是有怪物了。二姑姑就骑马北上,到了石止村,当时不叫石止,叫燕家堡。二姑姑上去后,发现浪头上有个怪物,这个怪物头向上,河水就涨;头一落,河水就落。这叫水蛟。二姑姑战胜它后往回走,发现两边群众涉水过河,没有桥没有船。她看时间晚了就没回家,到现在二姑姑庙那休息。第二天姐姐和母亲就来找她回到家去。女英回家后说:吃了饭我还要上去,观察地形,建渡口,为两岸群众建立方便。【指地图】【问:如何得知?】访问了文化馆罗学茂,他查出来的,他说叫燕家堡。北马驹原叫北马古镇,赤荆村叫乔家堡。这是我问了罗学茂老师。【问:改名石止的年代?】不清楚,是二姑姑治理之后的事。石止的意思是浪不走了,石头也不滚了。②根据吴克勇的陈述,第二天我们就去采访洪洞县文化馆干部罗学茂,请看访谈录音:石止北面有个登临村,登高临下的意思。先有燕家堡,后有石止村。登临村那以前是杨家堡,是宋朝杨家将驻军的地方,咱们的口音里燕和杨不分。石止村不是杨家堡,比杨家堡建村晚。石止就是因为过了那以后就没有大石头了,名字这么来的。这是从村史上看来的,以前也是传说下来的。我是听石止公社书记说的。……【问:二姑姑到那治水的故事您听过吗?】姑姑没到那一带去,姑姑就在这一带。③原来,罗学茂并不知道姑姑跑到石止村去治水的传说,吴克勇从罗学茂那里获知的石止村地名来历,也不符合罗学茂的原意,他只是从中汲取了石止村名的古老性及其与羊獬在河水上的关联,以提高自己传说版本的可信度。而他这个版本比于占辉的更丰富生动,最突出的是增加了二姑姑治水时与水怪打斗的情节。这个情节是怎么来的呢?2008年10月26日,吴克勇带着夫人来京旅游,我们赶到他们所在宾馆看望聊天时,他无意中告诉我们说,他曾经特意骑着摩托车从石止至泊庄沿途考察,打听到石止当地有水怪闹水的传说,但和二位姑姑无关,回来后就跟羊獬新兴的民俗精英分子吴青松商量,才把这一传说附会到娥皇女英身上,改编为大致定型了的二姑姑治水传说。吴青松是这样对我们讲述的:当时是原始社会末期,人兽共存的时代,【三月三前后】姑姑回来走到屯里渡口,过了桥,等待其他人过桥的时候,二姑姑善于观察,聪明,就看到河中有浮草枯木,一阵凉风,感到反常,怕是发洪水。此时已经太阳落山,跟姐姐说:“怕是发洪水,你先回去,我在这看看。”姐姐回去。只见桥北水涨,桥南水不太涨。当时大姑姑坐轿,二姑姑骑马,她爱习武,手拿标枪,到桥上看见北边,汾河上游两个灯笼往过漂移,一看,原是鳄鱼龙。鳄鱼龙传说是东海龙王的六太子,顽劣调皮,经常偷偷跑到内陆河兴风作浪害人。鳄鱼龙多疑,从不从桥洞下面走,都是弄得水漫过桥以后,他从桥上过。我们这传说,鳄鱼龙实际就是蛟龙。二姑姑一看是他,随手一个标枪“嚓”投了过去,削掉了鳄鱼龙的鳞片。“人怕打脸,龙怕揭鳞”,鳄鱼龙非常愤怒,看是二姑姑,扬起头喷出一个水柱想把二姑姑击倒。二姑姑往旁边一闪,拔出佩剑“嚓”就把鳄鱼龙耳朵削掉了。鳄鱼龙更发火了,两只爪子扑过去,二姑姑投出剑“嚓”就把他胸脯扎破了。鳄鱼龙两招都失败了,最后一招他用鱼尾想甩过去打二姑姑,二姑姑躲开了。鳄鱼龙快逃,水就下来了。二姑姑带上几个青年,沿着汾河一直到羊獬村最南头,看看羊獬村漫不到。此时二姑姑已经累了,水势也不至于造成灾害了,就躺在岸边一个大石头上睡着了。大姑姑在家里跟父亲汇报,父亲赶紧通知村民防汛,不见洪水来,也不见二姑姑回,全村人就找来了,二姑姑还一身戎装在那躺着,青年在旁边护卫着。青年告诉了大家是怎么回事,大姑姑弄了个滑竿把二姑姑抬回去。村民高兴,免去洪灾,敲着盆、棒回去。为了纪念二姑姑的功绩,就建了二姑姑庙。【于占辉一旁补充:“后半夜才治好水,不愿打扰父母休息,才不回”】①此前于占辉、吴克勇特别强调石止村,自有它可借重的因素,已如上言,但该村不在游神线路上,而且离得较远,所以他们只好说是发生在某次回娘家途中,并非三月三特定的“这一次”,这样跟整个“接姑姑迎娘娘”的主旨就有些乖离了。吴青松的版本索性抛弃了石止村,直接说是三月三这个特定日子,从而更突出二姑姑勇斗鳄鱼龙的高峰场景,为治水情节描摹了一幅更加生动的画面。他已经把这个故事写在他预期出版的小册子《娥皇女英传闻轶事》里,其中还有更详细的描写,并把石止村、泊庄等也捡回来放在一个并不重要的位置,文长不录。其实,编写非遗时代的传说写本,最早很可能是吴克勇动的念头,可惜他虽然知道的老段子很多,也很有探究考察的精神,但文化程度太低,难以胜任,只能求助于其他民间知识分子。一开始他请初中毕业、曾上过夜大文学系并在县文联帮忙了三年多的赵城人叶健在自己家里呆了40多天,让他将自己搜集的传说写出来,但叶健写的东西过于文雅,且不是本地人,吴克勇及其伙伴不满意,就辞退了他,转而请吴青松出马。吴青松是地道的羊獬人,其父吴至乐文化程度高,通晓传说和信仰仪式等各种掌故,应该算是老一辈的民俗精英,在当地很有名气,连“最会讲”的历山人罗兴振,当年也经常来他家请教。吴青松从小耳濡目染,对家乡的历史传说也很有感情,退休前曾被评为洪洞县的中学特级教师,具有远远高于村民的文化程度。因长期在外工作,不住村里,他过去对本村文化建设并没有太大影响,如今,感应着非遗的巨大浪潮,他也开始着力于家乡的传说信仰。他非但接受了吴克勇的邀约,并且对此工作产生了一整套自己的想法,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民俗精英们最激进的“文艺理论”。比如对于二姑姑庙的传说,他坚决认为以前争大小的说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希望自己重新创编以统领全局、规范传说,请看下面的采访录音:【问:用您的传说来规范当地传说,这个设想是您提出来的吗?】是我提出来的。我的观点是,礼仪也是一种文化,教育人。比如你们都听过两个姑姑争大小,罗兴振也这样写,我一直反对,这次我全把它正过来。我的观点是:作为古典贤圣,以仁爱为本心,应该礼让,姐妹俩不礼让,后人是什么榜样?再从历史的角度讲,在原始社会末期,中国的婚姻制度好多是群婚制,就没有大小这回事,没有这个意识,后人为什么硬给安插上争大小的意识?这就有了争名利,没有礼让。作为大家都尊崇的圣贤,传说应该是正面形象还是负面形象?对后人是有教育意义还是没有?我在历山讲了以后又在这【羊獬】讲,就统一了这个观点。①为此,他将原先三次难题比赛都做了改造,不再说是为了争大小,而是为了学习做家务,并且无意之中发明了煮豆子、做豆沙之类的文明事项,尤其是出嫁赶路的难题考验,他说是为了给沿途百姓传播火种等各种文明开化的技术,姐妹俩才分开前进的,后人沿着她们的线路烧香,就是为了纪念她们,等等。
事实上,吴青松已经将“接姑姑迎娘娘”信仰活动中的整个传说作了一次大的修订和编创,通览下来,笔者总结他有三大特点:第一、具有高度自觉的道德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比如认为争大小有损神明形象等;第二、以通行的社会发展史框架为传说发生的真实背景,比如上段引文中的“在原始社会末期,中国的婚姻制度好多是群婚制”云云;第三、在讲述信仰传说的同时,附带解释很多当地风俗的来历,比如将煮豆子的难题考验改编为发明种豆子、煮豆沙等。这三个特点成为了吴青松的三大利器:一个传说能附带解释多种民俗,会显现出贴近民间的真实感和趣味性;社会史背景则为传说增添了主流大传统的权威感;而道德责任感则是民俗精英们共具的特质,因此他们充满热情,坚信自己是在追求真理并为全体地方民众谋求福祉。这就使得吴青松编创的传说,即便置于当地民俗精英们的新编传说之列,也显得孤峰特立、非常醒目。所以,他虽然在整个文化圈内较晚展现身手,可甫一出手便不同凡响,“规范传说”的口号,只有他这样身份和性格的人才可能提出,提出了才可能有人响应,吴克勇等人未必有此魄力。事实上,吴青松在当地文化建设方面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2008年之后连续几年的四月二十八祭尧大典,都由他担任主祭人。要想规范当地民间传说,一个卓越人物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原先的传说权威罗兴振。他非但在各种场合宣讲自己的主张,而且还编了一出戏曲《舜耕历山》,里面虽然不正面叙说姐妹俩争大小,但依然说两姐妹不是同时出嫁的,这就隐含了相争的情节。为此,羊獬方面多次对他提出抗议。一向顽固自负的罗兴振,在这个问题上却出人意料地爽快接受了,2008年4月7日(农历三月初二)他接受我们采访时说:原来争大小是这么传的,这个传说现在不能存在了,又变了。我把变了的情况写成文给你们寄去,现在你们不能定稿啊。【问:羊獬那边改编的人是?】吴克勇。【问:您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改的?】你们走了以后,去年6、7月吧。【问:您为什么要改?】就是这个对二位娘娘的道德有贬低,不行了,只能抬高不能贬低,实际争大小不光我们这个地方有,垣曲也有,那也有舜庙,也有历山,他们那也有这个传说,这个传说我们现在不能接受,要变一下,故事情节还是那回事。②罗兴振现在也开始讲二姑姑回娘家大战鳄鱼龙的传说,2012年我们再次问起他对剧本的修改情况时,他已经愿意改成姐妹俩同时出嫁了:我就把这个剧本改了,改成姊妹两个同时出嫁。……同时出嫁也有道理:你两个女儿哩,你考验他,你把一个女嫁给他,你何必把两个女儿都给他呢?这尧王这么想的,啥呢:社会上的一夫一妻制,家庭关系容易处理,如果一夫多妻制,这家庭关系就难了,特别是亲姊妹两个嫁给一个,这更难玩么,难题更多,不是啊?我专把姊妹两个给你一个人,看你这个家庭关系你怎么办。如果这个家庭关系你能处理好,那么你治国就有办法,处理不好这个家也不敢给你。尧王这么想的。后来他又考虑呢,他不怕人笑话,你姊妹两个人给了一个人啦,没人笑话,上古时期社会上有这个风气,“媵嫁”,就是姐姐出嫁妹子陪嫁,叫做“媵嫁”。没人笑话,尧王把两个女儿同时嫁给他。这么弄也好,今天我给人家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舜测试二妃”,把那争大小取消了,舜测试二妃是啥呢?就是娥皇、女英两个都富有智慧,都是很聪明的人,都是很有才、很有德,但是不能和吃饭的筷子一边齐,总有个较好的、有个较差的,两个给一人,为了把你们两个的智慧和你们的能力考试考试,谁的成绩好,你应该在朝里辅佐,心里有数了。就弄了个舜测试二妃。故事的情节还是煮豆子啊纳鞋底啊,就是编了这么一个背景。①罗兴振都能想到“媵嫁”制度上去,足见吴青松影响的深入。但他仍有所保留,他把羊獬那边规范的尧王父母锻炼女儿做家务情节,改为是舜在测试二妃,这样功劳还算在舜王而非尧王头上,其为历山和舜王争荣光的心思,可谓是无孔不入、老而弥坚了。
二
民俗精英们的比拼和协商固然令人瞩目,但是,根本上说,这些新近改变或创作的传说到底能否被当地村民接受呢?那些最大基数的普通村民,虽然他们多数时候没有主动讲述传说的冲动和能力,但他们接受什么、传播什么,才是我们考察时最重要的维度之一,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本地传说权威的主要指标。吴克勇和吴青松的搭档就非常注意这个指标,他们努力将自己的编创传播到所有当地民众之中,为此,吴青松每编定一则传说,总要带上几句顺口溜,然后叫吴克勇到群众中去宣讲,用以方便群众记忆。比如说到二位姑姑煮豆子的比试情节,吴青松就插入这样几句:大姑姑架火烧豆子,二姑姑添水成豆花;豆花软,豆花绵,爷爷娘娘(nienie)好喜欢。至于他们的努力到底有多大成效,就我们这几年的观察来看,似乎并不理想。除了少部分与吴克勇接触较多的人多少记得一些之外,我们采访的多数村民并不知道他们苦心编创的那些传说,尤其在吴克勇2009年意外身故之后,这些新编传说就更少出现了。当初吴克勇向笔者提出“规范传说”的目标时,非常诚恳地询问我的意见。笔者在与当地民众交往时,向来坚守一个原则:尽量不发表自己想法,以便较为客观地观察体验。但看着吴克勇诚挚的神态,笔者又很内疚,人际交往难道不是应该平等交换吗?既然他们看重我们的知识背景,我们就不应该单方面索取村民的知识,而不贡献自己的知识!为此,我就对他有节制地说了我的真实想法:如果一定要规范传说,你们主要应该用在对外宣传上;至于内部村民,可以对他们讲述你们的说法,但他们最终爱怎么说还怎么说,你们不必干涉。但就我们观察所及,这些民俗精英为了宣扬自己的说法,以早日达成他们希望的“规范传说”的局面,经常发生直接压制异说的现象。2008年1月17日,我们团队成员在当地一户村民家聚拢了羊獬六个女马子采访,吴克勇和于占辉也在场,谈到高兴时分,我们询问关于二姑姑庙的情况,有的女马子就说是“二姑姑嫌舜王长得丑,不愿意回来”。这个说法我们在别处也听说过,但是于占辉听不下去了,当即纠正说:“二姑姑庙是来自二姑姑治水,为了不影响父母休息。昨天尤主任反复强调,二姑姑给做了好多好事,其中一个就是治理洪水。”②那些女马子们就再不敢说了。同年4月7日(农历三月初二)一大早,我们团队成员来到唐尧故园娘娘殿内驾楼旁边,吴小莉(南羊獬人,时年64岁)等几位大妈正在忙着收香火钱、摆供品、分毛线等等,我们随机询问,问到二姑姑庙时,吴小莉说:“那是俩人不shigan【和谐、配合】。”此时在一旁烧香的韩春淑立即打断她,呵斥说:“不敢乱说!”韩春淑是羊獬总社首沈草娃的妻子,也是在当地最有影响力的民俗精英尤宝娅(即上面引文中的“尤主任”)比较信任的马子之一,1月17日采访的6位女马子中就有她,所以她又略带不满地对我们说:“两个姑姑都是一起来一起走,你们冬天里不是来了,我跟你说过了吗?”①事实上,有一段时间,连我们的调查行为也分明感受到被某种或有形或无形的力量给控制了,那些民俗精英们不希望我们去采访他们不喜欢的人,即便不明说,也总会以各种言辞或表情暗示,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使用一些小伎俩。比如后文将要出现的“文马子”潘炳杰,2008年他主动来找我们讲自己的马子经历和神授传说,当时我们对他很感兴趣,但是那些主要干事都反对我们去接触他,说他是神经病等等。最后只好由笔者陪同这些干事们抽烟聊天,然后悄悄嘱咐某个学生赶紧去潘炳杰家采访,毕竟学生人多分散,目标也比笔者小得多。后来慢慢跟当地所有人都厮混熟悉,我们也再三推心置腹地向民俗精英们交代我们采访各种人的意义只在于学术研究,不会直接影响到本地的实际进程,他们才逐渐解除戒心,对我们也宽容起来。
乡民们总的来说还是朴实可爱的。通常来说,村民们原本对传说就是随口说说的,并不特别当回事,所以一旦遭到民俗精英的纠正或呵斥,也就闭口不谈算了。但有一些性格强梁的秀异村民,就没那么顺从了,比如万安村的那些积极分子,就对羊獬将传说这样更改很不满意,认为都是吴克勇等人在胡说胡改,因为这等于对万安住着小娘娘这个身份命题釜底抽薪了,这主要还是社区间的矛盾。但即便同为羊獬村人,也有不甘屈服的,比如张梁子,他原本经历丰富,在羊獬一带颇有人望,知道的老底子很多,也能说会道,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淡出信仰活动的中心,成了民俗精英们比较仇视的顽固分子。他对这些民俗精英的最新编创,完全不以为然,面对我们直接驳斥了二姑姑治水以及否定争大小的传说:现在全部更改了,以前不是这么回事,现在讲的是两个都嫁给舜王,过去是一个先去,一个后去。我听他们讲,现在连分大小都给改了,实际上要是没有分大小,就没有她两个坐车,就没有车辐村和马驹两个地方了。现在说姑姑在那治水哩,又不考虑时间,这个时间就不对哩。每年三月三接她来,四月二十八才走,这个来的时间就不是洪期。我是听占辉讲的,他也想写写,就编了一些。……过去这种讲法是普遍的,就是大姑姑后去,小姑姑先去,她俩个争大小。可是现在大部分人光是知道大概,不会系统地讲。为什么占辉著书哩?他就是想把这个改改,不要争大小,表现两个贤惠。我说这不是你改的事,你改了大家都不认同,车辐村、马驹都没有了,不是乱了套吗?【问:他保留了车辐、马驹,就是把争大小改成尧王考验两个女儿的智慧】哦,那他用现在的思想改去,那两个是圣人,不会犯常人的毛病,圣人也是人,也有弊病,人人都有私心嘛。他讲的历史上通不过。因为你们来问的都是他们,要问别人不这么说。②从其言论中,我们分明可以感知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能力的村民,他把尧舜二妃定格在常人的水平,并不希望附加上过多的道德意义,所以民俗精英们不待见他。他也讲历史,但既不是罗兴振式的文献考据,也不是吴青松式的社会史理论,他讲的是村民自身的传承史,因此对于民俗精英们的任意窜改和编创,就非常看不惯了。同时,他又很有个性,颇有睥睨群贤的气概,对我们的调查也有些语带不满,这个性格或许正是他始终居于在野反对派的根本原因吧。
三
有一个人的反应最为奇特,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自称梦中得到娘娘传授身世的、自称“唯一文马子”的羊獬村民潘炳杰。他不是不接受二姑姑治水的说法,而是宣称治水传说原本是他先说出来的,却被那些民俗精英们剽窃去了,为此他大感委屈。2008年4月10日他接受我们采访时说到关于二姑姑庙的来历:事实上,嫁到历山后,多次发水,有一次二姑姑骑马在前发现涨水,她就没有回家,就在河里走南闯北,让群众注意安全,一夜没回家。大姑姑及时回家了。她给民间做好事没回家。尧王家里人等得着急,第二天出去找她,恰好在那地方把她找到,所以现在那建个小庙。羊獬人好多说法是:大姑姑二姑姑吵架不和,二姑姑气得不回,第二天才接回,这就把人家的好风气都说成坏的了。这是梦中打点姑姑告诉我的。【问:梦中姑姑说的?那听别人说过这种说法吗?】没有,就是梦中得来的。【问:吴克勇也是这样说的。】我跟柴九山说了,我要把原来那些错误的说法都说正,他们听我这样说了以后才逐渐慢慢地都说正了。是我先说出来的,后来吴克勇他们采纳。我早就说出来了,他们不承认,我就跟柴九山、叶健老师说过。柴九山是洪洞文联领导。我走访过尤永琪、段友文等。【问:既然吴克勇采纳你的说法,为何还与你有矛盾?】他说我是神经病。他采纳我的说法也是柴九山说了他才采纳,也不是我说了他才采纳的。柴九山就说我肯定不是神经病,是神的力量写出来的。【问:你给吴克勇讲二姑姑治水是什么时间?】我从没给他讲过,他说我是神经病。我和尤永琪,临汾地区文化研究员,还有罗学茂,洪洞文化馆的,罗的老师就是尤,他们都看过我的东西,说这是神说的话,我们共产党干部不能相信。【问:那您第一次把二姑姑治水的故事讲出去是什么时候?】就是他们出书的时候我去找他们给他们讲过,他们编《尧舜之风今犹在》。【问:所以您知道二姑姑治水的事也不过就是两三年,一知道就告诉大家,传出去了?】是的。①虽然潘炳杰的说法没有明确说到治水的细节,似乎主要是视察水情,但他对于二姑姑庙的认识,跟于占辉、吴克勇、吴青松他们在大方向上并无差别,只是较为粗略而已。那么到底是谁先发明的呢?按照潘炳杰的说法,我们分别采访了柴九山和叶健。柴九山说确实潘炳杰带着稿子去找过他,但他对此稿没有太大兴趣:“咱也不知道他从哪搜集来的一些东西,我们认为不一定合理,所以就用得很少。”②而叶健则明确跟我们说,这个新编传说是从吴克勇那里听来的,没有提及潘炳杰。看来潘炳杰的话很难落实。我们查找潘炳杰的各种手稿③,发现在2005年的稿件中没有记录到视察水情的情节,但在2006年稿子的第八节“娥英姐妹争留聪明”里,的确有关于此情节的诗句:接着又把路途谈姐妹二人嫁历山每年都要往回返(住娘家)继续永得三月三因为此日好事连尧王访贤能看见二位姐妹接回赶离开马驹往回转(羊獬)“妹妹此时车上坐。”(娥)“姐姐先走后追过。”(英)娥女按时回院落(初三日)。英牵驹母在后边结果时间赶在前走入河边新发现(汾河)河水之涨往上沾《荀子•致士》在里边:“水深而回。”在旋转前回时候觉不安(涨水)这次过河南北穿(英女)告之河岸把路建怎能一夜她回院此日河水往上涨走南往北告他乡便宁如扰平安讲百姓饱食暖衣长天长日久永不忘“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公孙丑上》讲。一夜相告奔相走(英女)今夜尧家难睡留尧王家人全是急天不亮时便找去找到此地看见女接回院落住家齐(初四日)这时此时才回转(到家)好事至今没人传庙外小庙留今天希望大家记心间莫要乱说再胡谈这里之事先讲完恳求大家多团圆不要乱说胡宣传。①不过,潘炳杰的手稿非常杂乱,而且反复更改,其日期是否可靠,尚难定论。笔者无意判定这个传说的发明权,只是潘炳杰喊冤的这一行为,让笔者感觉非常蹊跷,除了潘炳杰一贯希望提高身份的明显动机之外,笔者总觉得背后还隐藏着某种更深刻的意义。须知,即便同为羊獬村的民俗精英,对于二姑姑治水还有不同版本,于占辉就只说治水,始终不说吴克勇、吴青松营造的大战水怪情节,在他2012年新出的《皇英轶事》一书中仍然如此,而潘炳杰也不说大战水怪,甚至连治水的细节都很少,主要只是视察水情,其间是否有某种联系呢?这个悬疑,直到2012年的一次访谈,笔者才豁然开悟。2012年8月8日,我们采访羊獬村民吴万虎,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早已过世的前辈民俗精英邱刚龙偷偷进行接姑姑活动,后来还做过南羊獬的村长,但他不识字,所以对文化程度高又勇于担当的邱刚龙无限钦佩,请看下面这段采访录音:【问:邱刚龙写的东西看过吗?】我不识字,看不了。【问:您听他讲过吗?】讲过,我没有他的记性。人家有学问,能讲,和兴振一样,编过一段XX。【问:他的说法跟我们村里人说的一样吗?】有一样,也有不一样,一个人一个脑子。【问:主要哪里不一样?】比方二姑姑庙,他讲的不一样。说发了水,姑姑在那看哩,发了水到那看去了么。【问:二姑姑初四没回来是因为发了水?】哎,发了水就没回来,为什么第二天还要接去呢?人家刚龙就说,咱这就回来了,回来又去哩。现在占辉写的就和那不一样。那都是虚构。【问:大多数人讲二姑姑还是因为争大小所以初四不回来?】不是因为争大小,那是发了水以后,就在那看水哩么。那是刚龙说的。②吴万虎的语言很不清晰,通过再三辨认,他大意是说,三月初四两个姑姑回来,二姑姑遇到发大水,就去“看水”(视察水情)了,所以晚回来,这才有二姑姑庙的说法。当然,他都是转述邱刚龙的说法,或许有记忆不清、表达不准的可能,但值得注意的是,邱刚龙的说法既不同意一般群众说的争大小脾气不和,也没有于占辉、吴克勇他们说的那么多治水细节,只是说察看水情耽误了时间,这一点恰恰和潘炳杰的说法最为近似,而潘炳杰跟我们说,他的传说故事很多听自邱刚龙、宋振兴等故世前辈,并且认为邱刚龙是在他之前的著名文马子,虽然人们不一定用“文马子”一词称呼他,但潘炳杰说:“他也是梦里梦到以后当天起来就写,这样写出来的。他不和我这个一样,他那个好像就是白话文吧。”③由此可见,就二姑姑庙传说而言,至少从邱刚龙开始,已经将普通民众所说的争大小传说,往视察水灾方向更改;而于占辉刚开始也一直说是视察大水,后来才发展到治理水患;到了吴克勇、吴青松,则更添加了大战水怪的生动情节。这一逻辑脉络非常清晰,我们将之图示如下:争大小……………视察水情(传统说法)(邱刚龙、潘炳杰)治理水患大战水怪(于占辉)(吴克勇、吴青松)这个案例生动说明,民俗精英通常负有较为强烈的道德使命感,他们对于本地传说的更改,总是倾向于往更高的道德标准上提升,因而就自觉不自觉地向超越地方范围的主流文化上靠拢。而这样的行为,并非始于申遗活动,邱刚龙在1998年就去世了,从一些跟他亲近之人的回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这样的更改,比如争大小,据吴正斋回忆:争大小,邱刚龙说,二姑姑纳鞋底,大姑姑实受,二姑姑把一样的绳剪短一点,你纫得慢,现在我就比你做得快,比她靠前了。根据邱刚龙说的,母亲教女儿家作针线活,不是说要争大争小。①这不正是吴青松改编思路的先声吗?如此说来,吴克勇、于占辉、吴青松在申遗时代对传说的改造行为,邱刚龙当年早就着手进行了。
类似的行为在罗兴振身上也有体现,以前因为河西人传说争大小之后,“大的成了小的,小的成了大的”,所以姐姐不高兴,以至于两个娘娘像塑成不同表情,小的高兴大的懊恼,甚至还有背过身去的大娘娘塑像,但在上世纪后期庙会复兴之时,罗兴振苦口婆心地到处向人宣传娘娘不能再分高下的道理,因此现在当地的庙宇里,二位娘娘的塑像几乎都变成凤冠霞帔的同一模样了,这不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思吗?这样的理念在民俗精英身上是最有感召力的,尤其当本地生活越来越开放、对外宣传乡土文化越来越成为村民们的普遍诉求之时,维护本地文化的总体形象已经超越了地方内的各种社区矛盾。这就难怪罗兴振很爽快就接受了羊獬民俗精英对他的指责,因为这本来就符合他的深层理念,他对我们说:“我以前也考虑过,不过考虑争大小的影响太大,立马改编这个宣传工作就做不出去,就没改。人家羊獬先改了,我也同意,完全同意,这也是为二位娘娘考虑。你们先别写出去,等我定稿了你们再写。吴克勇我们还要在一块好好写下,给你寄去。”②甚至,那些对罗兴振充满敌意、不爱听罗兴振主张的万安人,当初建庙时还保留了两位娘娘的不同表情,最近翻修娘娘大殿,表情差异已荡然无存;而靠近万安的东梁村,我们刚开始见到的塑像表情差异很明显,最近没有翻修庙宇,但娘娘塑像也被重新描画刷新成一样的庄严肃穆了。
可见,以地方外主流的正统思想为标准来改造地方内的民俗传说,是民俗精英们的深层理念,它超越申遗思潮,比申遗思潮更内在、更持久,但在申遗时代表现得分外突出。吴青松有一段话说得很有代表性,笔者愿意引用来作为本文的结束语:这是为了宣传,不是为了改变民俗,民俗是不可改变的,但是是可以规范的,在民俗中间,我的思想是要让民俗为当今社会所用,促进思想文化建设,有些东西就吸收进来,我们要尊重历史尊重民俗,但时代大背景变化以后,不要受民俗的约束,有些东西不能接受可以不信。
作者:陈泳超 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